去年過年,親友聚會,我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年輕時剛烈火爆的女性長輩,清一色地變成了好脾氣。
因為親友眾多,老人和子女分坐兩桌,我娃卻非要和姥姥擠在一起,我怕我媽顧不過來,不得不在兩桌之間跑來跑去,隨時幫娃剝個蝦剔個魚骨頭,以及,一次次地將他到處亂抓亂摸的小手擦干凈。
就是在那忙亂的當口,我耳聽六路地聽到我二嬸夸我氣色好,又嘆我表妹的不行,我媽謙虛地說我的身體并不好,工作太忙太累了。
兩個人居然為了誰的閨女身體更糟糕,一本正經(jīng)地辯論起來,聲音也不由提高了八度,以至于在另外一桌的我表妹,警惕地朝這邊喊話:“媽,你在說啥呢?”
我看到我那曾經(jīng)威風(fēng)八面的二嬸,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,甚至還很可愛地偷偷吐了一下舌頭,小聲跟我媽說:“她不許我說這個,一說這些她就生氣,好心都成了驢肝肺!”
這讓我非常震驚,我二嬸年輕時是某企業(yè)負責(zé)人,威風(fēng)八面,說一不二,在家里氣場同樣強大。
有次我去他們家找表妹玩,正聊著,二嬸丟過來一個干凈床單,讓表妹把臟的那個換下來,表妹聊得太嗨了,順手就丟到波輪洗衣機里。二嬸勃然大怒,扯著她耳朵問她長這耳朵有啥用?上線上綱地足足罵了半個小時,讓我這做客的臉上都掛不住。
我把這對比說給表妹聽,表妹也笑了,說當年對她來說,她媽身邊三尺之內(nèi)都是禁地,老遠聽見老媽的聲音都能感覺到殺氣。沒曾想這幾年,老媽的脾氣倒改了不少。
這兩年二嬸還學(xué)會用了微信,一開始老給表妹發(fā)陌生男孩的照片和簡歷,還時不時轉(zhuǎn)發(fā)一下靠不住的“保健”文章,比如《癌癥吃這些就不會死,現(xiàn)在知道還來得及》、《一鍋湯讓全家喪命,很多人常喝這種湯》、《醫(yī)生最恨的水果,卻能讓你到60歲血管都很暢通》……
有時一天能發(fā)五六條,讓表妹不堪其擾,跟她媽說,我每天要在微信上處理很多工作,你老發(fā)這些很干擾我哎。二嬸就不怎么發(fā)消息了,那些“保健知識”她都發(fā)在朋友圈里,再@表妹一下,以示提醒,又不那么擾民,卻讓表妹更加哭笑不得。
聽表妹這么一說,我想起我媽也經(jīng)常這樣干。再進一步想到,我們只看到七大姑八大姨以那些荒誕不經(jīng)的所謂“保健知識”刷屏,卻不知道,每一條朋友圈背后,可能都悄悄地@了他們的子女,他們不像我們那樣了解有許多都是騙粉的謠言,寧可信其有地轉(zhuǎn)發(fā),不過是希望我們能夠活得更好一些。
這樣的愛,既笨拙,又可笑,那種用心良苦,卻也能讓人笑出眼淚來。說到底,他們收集這么多的“保健知識”,對我們嘮叨這么多,不過是擔心我們的身體,希望我們健康。
再來說我媽,年輕時也是個暴脾氣,一言不合就上手,雖然只是在我肩上背上甩幾下,但之前已經(jīng)是烏云壓頂,雷霆萬鈞,我身體的某些部位早已僵硬、收緊,積蓄微不足道的抵抗力,去應(yīng)對那巴掌挾裹著風(fēng)聲與壓迫感的降落。
讓我媽動怒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,考試沒考好,作業(yè)沒寫完,把才穿到身上的衣服弄臟了,放學(xué)跟小伙伴們瘋玩想起回家時已經(jīng)太晚。在我的青春期,更是容易讓我媽不順眼,有天早晨我從繩子上扯下最喜歡的那雙襪子穿腳上,立即被我媽目光如炬地發(fā)現(xiàn),那襪子根本就還沒晾干。
接下來的事情,因為過于慘痛,這里我就不細說了。
畢業(yè)后我考到了離家五百里的省城某單位,被錄取的消息傳來時,全家都很高興,唯有我媽在旁邊冷眼以對,說:“現(xiàn)在這么歡天喜地的,說不定哪天一分鐘都不想待呢。”
這話說得實在不合時宜,一向忍氣吞聲的我都生氣了。過了很久之后,我才明白,我媽內(nèi)心深處,是不想讓我離開。
后來是我爸告訴我,我媽有次發(fā)燒,頭疼得抬不起來,只能在床上躺著,我爸遞藥端水時,我媽忽然說,閨女一個人在外面,她要是像這樣生病了,誰又來給她遞藥端水的呢?
聽著我爸的轉(zhuǎn)述,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,我從不知道,我粗線條的老媽,還有如此細致溫情的一刻,然后又想起,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,我媽似乎,再也沒有像過去那樣,氣勢洶洶過。
每次我回家,她都在廚房里忙來忙去,做各種吃的尚且不及,根本沒有余暇再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,嘴里說的都是要注意身體,不要只顧著工作,健康才是第一位。
倒是我,長期在外面,工作煩亂,少不了積攢下一些負能量,氣場同時增強,不想看誰臉色時,就真的不看。
回來面對爹媽,雖然心里一再提醒自己要做個孝順女兒,但有時還是難免失控,扯著嗓子就嚷嚷起來,擱過去我媽早就暴跳如雷了,但現(xiàn)在,她只是默然不語,手里該干嘛干嘛。
不知怎的,對于我媽這一變化,我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。
有一次我去汽車站,接朋友,下了點小雨,我撐著傘在出站口等著,就見旁邊一個老太太,站在一地的大包小包旁邊,細雨濡濕了她灰白的頭發(fā),她的肩膀瑟縮著,眼神怯怯地朝我看過來。
她終于操著濃厚的鄉(xiāng)音向我開口,我聽懂她是要跟我借手機,給她閨女打個電話。我?guī)退龘芡?,遞給她,聽她告訴那邊,她到城里來了,現(xiàn)在在汽車站門口。
掛了電話,她再三向我道謝,說她閨女馬上就來接她了。我一半關(guān)心一半好奇地問她為什么不提前通知,她說早晨她起床喂雞,忽然想給閨女燉個湯,就抓了兩只殺好了帶城里來。她不知道汽車幾點能到,怕讓閨女白等著,原打算到了以后再去打公用電話,沒想到現(xiàn)在小店也不裝電話了,她想跟人借,又張不開口。
她絮絮叨叨地說著,有點余悸未消同時也很慶幸,說碰上了我這樣一個大好人。我聽得突然很想掉眼淚,這個老太太,平時怕是不怎么出門吧?對于她來說,外面的世界因陌生而可怕,但她想女兒了,硬著頭皮就出了門,搭著小蹦蹦來到鎮(zhèn)上,再從鎮(zhèn)上轉(zhuǎn)車到縣城再到省城,一路上,許多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讓她感到無措,她一路通關(guān)打怪大冒險,終于,出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
她的惶恐與茫然,是多少父母的縮影。他們深愛自己的孩子,想為他們做更多,但是,在這個時代里,他們已經(jīng)被甩倒了邊緣。
他們大多沒有多少錢,從牙縫里攢下的那一點,沒準還早就貼補了我們的購房首付。他們看我們?nèi)找勾蚱?,精疲力竭,他們想為我們做點什么,但在這個他們自己也搞不定的時代,又怕無端地給我們添亂。這個老太太的不告而來,內(nèi)心,怕是也有一份怕被拒絕的忐忑吧。
我們的父母,曾經(jīng)強悍自信但有時也失之于簡單粗暴地愛著我們,當他們不再強大,那愛還是那樣固執(zhí),任我們各種不領(lǐng)情,也沒有絲毫消減,這真是世間最為悲壯的英雄主義。
這種英雄主義就是只要身為父母,就要奮不顧身地愛他們的孩子,從過去的強勢到現(xiàn)在的嘮叨,從過去的蠻橫到現(xiàn)在的忍耐,唯一的目的不過是他們的孩子能夠平安健康,如果還能多要一點,他們還希望他們更快樂。這個愿望多么卑微,又多么執(zhí)著。
希望我們有廣闊的天地,所以平常不多打擾,擔心給我們添麻煩;但又擔心我們的天地太大,沒有了他們,只可以用嘮叨來告訴我們,他們永遠都在,他們的守護也永遠都在。
即便如此,父母永遠都不會把一句“我愛你”宣之于口,而是用各種各樣的嘮叨去替代。當我們遠離家鄉(xiāng),他們會隔著電話碎碎念“注意身體”;當春節(jié)歸家,他們會清朗地輕斥我們一句:“洗手吃飯”。
當我們回想起和父母相處的點點滴滴,和家人相聚的每個團圓時刻,那句“洗手吃飯”始終貫穿著我們的記憶。
我們還是孩童時,還在房間玩耍、磨蹭,就會聽到爸媽那句穿過廳室傳來的“洗手吃飯”;如今長大成人,在春節(jié)歸家時,我們打開門后聽到的第一句話,還是那句“洗手吃飯”。
在這世上,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,最快樂的陪伴,則是一起健健康康,洗手吃飯。
爸爸媽媽確實都變“弱”了,但守護我們的心一直都不會弱。
(供稿:張潔瓊 校對:張潔瓊)